
“后人类的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凯瑟琳·海勒 《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
“我们是由我们与信息技术和计算机的关系构成的,而不是与热力学及其的关系,与硅的关系,而不是与碳的关系,与遗传密码链的关系,而不是与有机体的关系,与现代文学的关系,而不是与符号的主权关系。”(德勒兹《福柯》)
“在这个新世界中,网络计算感知、跟踪和记录现在,以便不受人类干扰地预测未来。”(马克·B. N. 汉森)
“‘人’作为一项晚近发明的同时,也正在走向其终结。……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福柯在《词与物》)
1969年,美国未来学家、互联网理论先驱理查德·巴克敏斯特·富勒(1895—1983年)出版了《地球号太空船操作指南》,“地球飞船”概念在1960年代嬉皮运动中诞生。富勒认为,整个地球的生命共同驾驶着地球号太空船在宇宙中航行,每个人都是这艘太空船的宇航员。这架飞船系统设计得如此精妙,太阳在合适的距离提供能量,月球影响海洋带来潮汐能量,预防小行星撞击,地磁场大气电离屏蔽了来自宇宙的高能射线。这颗星球与人类命运相连,人类应该放弃战争敌对和军备竞赛,共同面对气候生态危机,以最优化的设计与技术方案,保护环境合理利用能源,使得我们可持续地在这颗星球繁荣生活——驾驶地球号太空船持续在宇宙航行。
50年后的2019年,《流浪地球》第一部上映。由此,人们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一个行星级别的地球号太空船的模样。上万座行星发动机照亮地球,喷射出巨大的等离子流划破天际,地球拖拽着闪烁的光束,承载着幸存的生命,孤独地航行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人类的应许之地,踏往前途未卜(或AI先卜)的奥德赛之旅。
2023年,《流浪地球》第二部上映,结合两部剧情所构建的流浪地球宇宙,太空电梯、大规模地下城、行星发动机,这些行星尺度的基础设施建设有着人类纪的特征——人类不断进步的科技产业足以满足人类对地球改造的各项需求。人类纪一开始作为一个地质学概念,是指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至今,人类的技术对生态整体和地表环境的塑造能力愈发强大,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已经拥有了对地球的改造能力。
通过把人类纪中人类在地球的活动描述为行星维度,后人类主义的主旨则恰恰是挑战人在讨论的中心位置。正如电影开头代表数字生命派的一句台词:人本质就是一堆电信号。无论是数字生命意识上传、脑机接口、义体外骨骼,亦或是人工智能Moss的暗中观察与操纵剧情走向、自动化机器人组装的大规模基建、地球生态的颠覆与希望,都充满了后人类的设定。
后人类主义是近些年兴起的理论思潮,后人类并不是反人类,而是人的去中心化,把人类放置在更广阔的万物生态系统中进行反思。后人类主义挑战了对人类中心地位以及自觉自主认知的固有逻辑。而这种人本主义却是《流浪地球》念兹在兹的伦理,正如马兆博士所言“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后人类主义世界观设定与人本主义的情感动力机制成为电影的症候裂痕。物质性、劳动者、基础设施、社会结构、国际政治等诸多要素透过这一裂痕成为地球号太空船旅程中所需克服的叙事旋涡。
影片最开始到结尾不断出现的监控摄像头红点视角,暗示了人工智能Moss是第一人称叙述主角。Moss注视、推演、规划着人类主角的行动,它不仅仅是太空电梯、月球坠落、木星引力等历次危机的操纵者,同时也在最后关头链接全球互联网拯救了地球。Moss以及数字生命派线索成为第二部剧情的重要翻转,也成为与第一部剧情衔接的关键所在。当了解到Moss才是幕后推手之后,这些问题都令人困惑:Moss究竟是好是坏?Moss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无法以人类中心的正邪善恶来评判Moss。尤其是在解决月球坠落危机时,Moss与图恒宇、刘培强、周喆直三条人物主线构成的行动网络,在相互博弈与协作中克服了灾难。而这恰恰与STS巴黎学派提出的行动者网络(Actor–Network Theory,ANT)理论产生了联系。
第一,ANT是把人类和“非人类”的万事万物都视为具有能动作用的行动者,不仅是刘培强等人,Moss、全球互联网的根服务器、海底光缆、自动化核弹装置、机器人“笨笨”、行星发动机等等,人类、机器、生物共同组成的网络才完成了拯救月球危机的任务。
第二,在ANT中,不同主体为了在各种异质的知识地形中传播知识,不仅要转译信息,还需要隐藏、伪装甚至背叛才能达成传递信息的任务。Moss说:“(我做的)包括但不限于2044年太空电梯危机,2058年月球坠落危机,2075年木星引力危机,2078年太阳氦闪危机。”“(我这么做是)为了克服你们对历史、当下、未来的执念……延续人类最佳文明的方式,就是毁掉人类。”人类的研究所多次收到预言未来关键时间的神秘数字代码。周喆直在剧中多次与代表Moss的摄像头对视,他用隔离计划断了人工智能的后路,并授意图恒宇潜入水下用数字生命数据卡帮助全球互联网重启,最后时刻坚定的喊出“点火”,就是为了倒逼Moss采取行动。周喆直说“我相信我们的人一定能完成任务,无论虚实,不计存亡。”这个虚指的就是Moss。郭导某次路演的采访中提到Moss做局,操控自动驾驶货车制造了图恒宇的车祸,迫使图恒宇用数字生命技术来延续丫丫的生命。
第三,ANT理论里的“网络”概念,内涵十分丰富,是个比系统更有韧性,比结构更富历史性,比复杂性更富经验性的概念。自然与社会、人与物以及行动者之间的边界在不断改变,融合重组为新的杂合体,杂合体构成网络的节点。丫丫、图恒宇上传到量子计算机之后形成的生命体就是一种杂合体。丫丫数字生命的首次联网,成为验证移山计划可行性的关键,因为量子计算机的迭代瓶颈在于献祭赛博女孩。在550W-Moss的背景音乐中,使用了丫丫的童音采样与电子合成器低沉的声音结合,营造了紧张、压抑、幽邃的氛围,人类意识与人工智能融合后是天使还是魔鬼?但毫无疑问的是,人类思维与数据的融入,加速了量子计算机的人工智能的进化。
这正是训练人工智能的一种方法,即人在回路(HITL)——利用人和机器智能的合作协调来创建机器学习模型。人在回路体现在创造人工智能的各个环节。首先是,人类标记数据,这使训练模型具有高质量的培训数据。之后,人类通过对模型的输出进行评分来验证模型,高效率地提高模型的精确度以及智能等级。在剧情中,丫丫一直说的那道不会解的难题是数独题,图恒宇最后告诉她要填4。图恒宇被抓进监狱后依然在墙壁做研究,写公式的时候也写了一个4。可见,每次量子计算机的智能的关键迭代,依赖于图恒宇的指点迷津。只有凭借人类的知识输入的优质数据,才能帮助AI产生质的飞跃。尤其是在融合了丫丫以及图恒宇的人类智能之后,人与AI的协作融合,保证AI完成了超级进化。
人的数据劳动击破了关于人工智能的迷思,人工智能不会凭空产生,而是依赖于数据标注的劳动,而这些数据基于既有的人类社会的知识与规范,然后被转化为计算机可识别的数据“喂给AI”。承担这个枯燥重复工作的人就是数据标注员,不断的数据训练才会形成人工智能,即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也就是所谓的“人在回路”。伴随《流浪地球》热映,ChatGPT作为新一代AIGC技术受到追捧,而ChatGPT的开发公司OpenAI需要大量雇佣来自第三世界的廉价数据标注员。
根据《流浪地球2》科学顾问的说法,太阳危机爆发后,联合政府(United Earth Government,UEG)成立,总部设立在纽约,世界政局动荡,科技在重压下加速发展,人类转入以航天工业为主的计划经济社会,当时四个人类自救计划进入方案论证阶段
移山计划:由中国提出,为流浪地球主体计划,计划建造1万座发动机推动地球走向新家园,行星发动机同步网络依赖原本互联网的地下光纤,是利用网络切片形成的高密级发动机专用网络,在月球危机中同步点火成功,最终结果成功;
方舟计划:由美国提出,在地球同步轨道建立“方舟号空间站”,利用空间站带领人类逃离太阳系,即小说中的“飞船派”,太空电梯是方舟计划的核心。空间站在电影第一幕中被摧毁,最终结果空间站被摧毁;
逐月计划:由俄罗斯提出,初始的“逐月计划”是考虑到月球质量只有地球的 1/81,体积是地球的 1/49,自转角动能远远小于地球,刹车/推进耗费资源远小于地球,且氦-3储量丰富,因此期望改造月球作为天然逃生舱,带领人类离开家园。月球基地是逐月计划的核心,但是因为月球结构和大规模生态循环问题,最终发现月球不适合改造,被并入移山计划,计划放逐月球,最终在月球危机中月球被摧毁;
数字生命计划:将人的意识上传到赛博空间,使人转化为数字生命延续下去,但是数字生命需要的服务器是需要物质实体的,依然需要安全转移躲避太阳危机,并且引发了过多的伦理问题。
剧情里,数字生命计划的支持者,发动炸毁了太空电梯和方舟计划的空间站,被逮捕的叛军遭受审判,数字生命派元气大伤。逐月计划并入移山计划,月球被放逐,移山计划完成可行性验证,成为拯救人类的主导方案。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也逐步成为地球联合政府的领导者。解决月球坠落危机的最后关头,数字生命计划为Moss赋能,起到了关键作用。方舟计划的空间站也转型为领航者空间站,为地球的流浪之旅导航。
中美俄三国各自提出的方案实际上代表了三种技术政治路线。美国的方舟计划,集中顶级科技建造小型的宇宙飞船,抛弃平民,挑选人类精英逃离太阳系。而中国的移山计划,代表一种平民主义,能最大程度地营救大部分人口。行星发动机与地下城等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恰恰可以发挥中国的基建强项。
从太空电梯的震撼长镜头,高度超过珠穆朗玛峰的行星发动机,到细节考究的武器装备甚至是屏幕UI。坊间传言的基建狂魔,通过《流浪地球》的影视力量展现出震撼的基建生产能力。视效总监丁燕来在一场脱口秀中这样说到:《流浪地球2》大概有2600多个特效镜头,渲染都需要20800个小时。电影几乎带动了全国最顶尖的概念设计、模型设计、视效设计团队、数千名美术工作者。可能几秒的镜头包含了几十人团队一年的工作量,这几秒或许还会被剪掉。豪华堆料形成的特效画面,被称之为大基建美学,或被戏谑称之为“大基建朋克”。
复杂的美工劳动量与真实基建劳动量同样庞大。剧里剧外,电影拍摄获得了徐工集团的赞助,徐工集团先后投入42款61台主机设备、400多套零部件及车间道具、61套三维模型、319名工作人员,电影成功上映后,众多央企如中核、中石油、中粮等集团更是集体喊话剧组“你们负责想象,我们负责实现”。
2016年以来,中国已经累计投资了17.6万亿人民币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基建投资占GDP比例远超传统发达国家。技术层面,从进口工程设备发展到自主研发创新,进而能对外出口高精尖设备。
中国在过去十几年间建成了全球最大的高铁系统、高速公路系统、港口群、电网,全球最长与最复杂的桥梁、隧道以及城市地铁线路。同时中国制定了“一带一路”倡议,对外输出工程建设,在亚非拉众多国家承接铁路、公路、港口建设。从吉多桑水电站到弗里敦港口,从蒙内铁路到跨撒哈拉公路,中国在非洲的基础设施投资已经远超欧美。剧情中行星发动机建在非洲国家加蓬,正是对此的映射。
中国拥有全球数量最多的大学理工科毕业生,每年有400万左右。这些毕业生成为各个工程、科技企业的中坚力量,也成为新一代的社会中产。读着《科幻世界》杂志长大的理工。